【书摘】
十一岁两个月零二十一天
“我弄了个文身。猜猜我文了什么？”
“是长颈鹿吗？”
“你见过谁把长颈鹿文在脚踝上？”
“好吧，那就是大象。”
贝丝碰了碰我的胳膊。
“得了，乔，”她说，“你都没好好猜。”
“对不起。给我瞧瞧？”
她笑着挽起连体罩衫右腿的裤脚。所有的探视者都必须穿上这种罩衫，家人也不例外。
“给你最后一次机会？”
“蜘蛛侠吗？”
“不对。”她大笑道，“等你长大了就可以文蜘蛛侠。”我们相顾无言。
过去她常常跟我道歉，我则会告诉她没关系、不要紧。现在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，然后将视线挪开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。
她拉下袜子，我看见了她那灰红之间透着点蓝色的文身。
“看起来很像污渍啊。”
“这是斑鸠！……好痒啊。”她使劲儿地挠着痒，我感觉那只斑鸠都快要被她挠掉了。
我向姐姐摇摇头。
贝丝掩住文身站了起来。我俩并排站着，身旁的监护仪每三十秒就发出哔的声音。
我们向外眺望，对面是一栋灰色的大楼，阳光在它的玻璃窗上闪耀，里面的人全都坐在办公桌前，盯着电脑屏幕。工作日里他们来了又走，夜晚和周末的时候大楼里就只剩下空荡荡的椅子和昏暗的灯光。直到周一的早晨，所有人才会再次回到这里。
空调发出嘀的一声，开始向屋内输送冷气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。贝丝问我是否还好，我点了点头。
“外面太热了，但是这里好冷。”
“热到能将柏油马路熔化吗？”我问道。
“不，没有那么热。”她微笑着搂住我。
我们站在窗前，看着窗外的飞机在进出希思罗机场的航线上飞过高楼。现在只有这一扇窗户能看到外面。以前还有一扇窗，从那儿我可以看到医生和护士在走廊里来来去去。但是有一天，维修工用一种可以涂在玻璃上的特殊油漆将它封住了。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，他们说是为了隐私。我告诉维修工们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，他们笑了笑说这并不是他们的本意。可我不需要什么隐私，我的生活已经够私密的了。
贝丝轻轻地捏我，她要是再用力一点儿就会弄伤我。我很开心她一点儿都不怕触摸我。每当医生给我做检查或是为了搀扶我而不得不触碰我的身体时，他们就像对待一块玻璃似的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我。幸运的是我有贝丝。她说她也很幸运有我，没有我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有时贝丝刚刚离开，我就会想，如果没有我，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。也许她会有一个朝夕相伴的男友，也许她会常常跟朋友一起出去玩儿，在大学里听讲座的时候也不用忧心忡忡。但她说很开心跟我在这里消磨时间。
窗外，一个穿着灰色连体工作服的男人走过办公楼的楼顶，他拎着棕色的袋子行走在黑杆和银管之间。在检查了檐槽里的鸽子陷阱之后，他从包里拿出一把小刀，蹲下来打开鸽笼，抓出一只鸽子，割开了它的喉咙。
贝丝别过脸去。
“我不知道你怎么能看得下去。”她说。
“没那么糟糕。”
我们转身沿着应急氧气瓶和监护仪走回床边。灰色的监护仪上闪烁着红色的光和绿色的数字。
心率：79
体温：37.4℃
室内温度：18℃
湿度：7%
空气纯度：98.5%4 5
空气纯度下降是因为贝丝在房间里。
我躺在床上，贝丝也挤了上来，我们一起看电视。监护仪哔哔地响着，屋角的传感器每一秒就闪一下。我的身体上装有传感器，可以通过蓝牙传输心率和体温数据。房间外面隐约传来了脚步声，我闻到了咖啡和美食的香气，可这些东西我既不能喝也不能吃。看电视看得厌烦了，我滑动着 iPad 搜索无法拥有的实体书籍和杂志，贝丝听着音乐。五点钟的时候，食物从小窗口送了进来。这是我的超级英雄能量食品，被真空包装在银色的锡纸里。虽然不怎么好吃，但能给我提供能量。最重要的
是，能让我活着。我打开锡纸，里面是牛肉干和米饭。我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的天空由蓝色渐渐地变成灰色。
七点钟的时候，贝丝从床上爬了起来。她亲吻了我的额头，然后沿着西奥•沃尔科特 a 的海报走到了门口。她那身白色的罩衫将她和墙壁融为一体，如同神奇四侠里的隐形女一般。她按下呼叫按钮后等待着。我不想让她走。她离开后，夜晚好像都变长了。
门开了，她回过头。
“我不确定下一次什么时候来，”她说，“我要写毕业论文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
“也许后天。”她笑了笑，随即从门和门框中挤了出去，仿佛把门开得小一点儿就能把细菌挡在外面。
我看着白色的门，想象着她在门外的过渡区脱掉罩衫换回便服，拿掉头发上的橡皮圈。她会跟护士攀谈，查看我的各项数据图表。她说她喜欢看这些图表，不仅因为它们与我有关，还因为她在大学攻读医科，这些图表可以帮助她学习。她马上就要去实习了。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去，也不知道会去哪里，只知道现在还不会走。
我走到窗边，看着她穿过堵塞的车辆走到马路对面。她转身仰头看我，我微笑着向她挥挥手。她也向我挥了挥手，然后便倚着墙低头看手机。她不时抬起头，看到我还在看她，便大笑着摇摇头。我把头靠在玻璃窗上，皮肤感受到玻璃的冰凉。
我的头突然开始晕了起来。我咽了咽口水，尝到了类似金属的味道。血从我的鼻子里滴出来，流到了我的嘴唇上。一开始，只是几滴落在窗台上，接着便啪嗒啪嗒地飞溅起来。我赶紧捏住鼻子止血。一辆公交车来了，贝丝向我挥了挥手就被挡住了。
我想待在这儿看着她离开，可双腿却止不住地颤抖，逐渐失去了知觉。我将双手撑在窗台上，积聚在掌心的鲜血一下子滴到了我的 T 恤上、裤子上、暖气片上，最后滴在了地上。灰色的大楼如同迷雾一般，路上行驶的车辆也模糊不清。我必须回到床上……我必须回到床上……监护仪越来越近了。我朝它跌了过去，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。
我侧躺在床上。格雷格戴着医用手套，捏着我的鼻子。
“没事了，”他说道，“你没事了。”
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。他也微微一笑，然后轻轻地松开我的鼻子，按下按钮将床头升高。
“来，”他说着递过来一块医用海绵，然后把我的手抬到鼻子跟前，“拿着它，放在这里。”
我开始清醒起来，环视屋内四处。
“抱歉，把这儿弄得一团糟。”
他微笑着说：“没关系，伙计，把头稍稍前倾一点。”
他给我测了脉搏和体温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护士查看了监护仪。她按下按钮，发动机嗡嗡作响，空气也涌了进来，让我再次感到寒冷。格雷格回到我身边。
“让我瞧瞧。”他说着将我的手从鼻子上移开，擦掉我脸上的血。他递给我一块干净的医用海绵让我可以自己擦。
“你做得太多了。”他说。
“讲太多话了吗？”因为捏着鼻子，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。格雷格笑了，我也想笑，但生怕一笑又会流鼻血。
“是的。”
我低头看着 T 恤上、裤子上和床上的血渍，看着一连串斑斑点点的血迹延伸到窗边。玻璃窗上也有一块红色的污渍。格雷格擦掉我额头上的血。
“我说过了，不怕你把这儿弄得一团糟，但是紧急呼叫器应该在你的脖子上而不是床上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我接过紧急呼叫器说。护士问格雷格是否能够一人应对。格雷格点点头。护士对我笑了笑便离开了。我躺了一会儿。格雷格走进浴室，拿了一套睡衣出来。我把手从鼻子上拿开。
“嗯，很好，伙计。”他说，“等你准备好了就把这套换上吧。”他放下睡衣又走回了浴室。我听到水流声，还闻到消毒剂的气味。格雷格拿着一个桶走了出来，擦起了窗户上的血迹。
我则把双腿移过来放下床，脱掉 T 恤。
“也许今晚你应该放松点儿，好好休息休息，别玩儿笔记本电脑什么的啦。”
我穿上睡衣，一边扣扣子一边向下看。我苍白的身体上有一个红色的印记，是血渗透了衣服留下的。我今晚不想洗澡，我摇摇晃晃根本站不稳。格雷格摇了摇头，他知道我讨厌洗澡。
“我什么都没看见。”他说。
我微笑着扣上最后两个纽扣，趁着格雷格拖地的时候换上睡裤。
他擦完了又过来看看我的情况。在观测了监护仪几分钟后，他把百叶窗放了下来并把灯光调暗。
“想来点儿音乐吗，伙计？”他问。
我点点头。他走到我的笔记本电脑跟前，点开声田音乐软件。但声音实在太小了，我几乎听不见。我让他把音量调大一点，可他说已经够大声了，随即向门口走去。
“一小时后我再回来看看，或许跟你坐一小会儿。”他说。
“如果你愿意的话，现在就可以留下。”他看着我，好像很想留下来，但却仿佛有人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儿地往外拽他。
“一小时，伙计，”他说，“如果你还醒着的话。”
我侧身向下摸索着电视遥控器。格雷格摇摇头离我而去。边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。
乔，要开心☺我明天来。
我开心地笑了，她本来说后天才能来。
我打开电视不停地换台，五分钟后就把它关掉了。我躺在床上，眼睛盯着天花板。咝咝作响的冷气声、音乐声、人们穿过走廊时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混杂在了一起。监护仪上的灯一闪一闪的，好似夜空航行的飞机。我想知道贝丝现在跟谁在一起，正在做什么。我希望她能在我身边，但我更希望能跟她一起待在她的公寓里。我们可以吃薯片喝可乐，在电视上看超级英雄电影。但我不能去她那里，我甚至不能到街上去。因为只要一走出这间房，我就可能染上世间存在的任何疾病，然后死去。